《紅樓夢》上的林黛玉《葬花詩》，做得很好。近日有人說這首詩的意思，在明朝唐六如早有過了，引了唐六如的《花下酌酒歌》和《葬花詩》相對證，說是曹雪芹這詩是受了唐六如的影響。后來又有人說這首詩的意思在唐朝劉希夷已早有過了，引了劉希夷的《代悲白頭翁》和《花下酌酒歌》相對證，說唐六如是受了劉希夷的的影響。 　 　我聽了他們兩人的話，覺得都不錯(cuò)。但是我以為將這個(gè)意思拿來做詩的人很多，固然不是曹雪芹一人獨(dú)倡的，然也不止唐六如、劉希夷二人做過。在劉希夷以前有漢樂府里的《薤露歌》，大概就是這個(gè)意思，不過措詞大不相同罷了。在劉希夷以后，唐六如以前，岑參也有這樣的一首詩，施肩吾也有差不多的一首詩。現(xiàn)在先將劉唐曹三首詩照錄下面，以資比較，然后說我的話。 　 　 　 　 　 　 　 　 　 　 　 　 代悲白頭翁（劉希夷） 　 　 洛陽城東桃李花，飛來飛去落誰家。洛陽兒女好顏色，坐見落花長嘆息。今年花落顏色改，明年花落誰復(fù)在？已見松柏摧為薪，更聞桑田變成海。古人無復(fù)洛城東，今人還對落花風(fēng)。年年歲歲花相似，歲歲年年人不同。寄言全盛紅顏?zhàn)樱瑧?yīng)憐半死白頭翁。此翁白頭真可憐，伊昔紅顏美少年。公子王孫芳樹下，清歌妙舞落花前。光祿池臺(tái)開錦繡，將軍樓閣畫神仙。一朝臥病無相識(shí)，三春尋樂在誰邊？宛轉(zhuǎn)蛾眉能幾時(shí)，須臾鶴發(fā)亂如絲。但看古來歌舞地，惟有黃昏鳥雀悲。 　 　 　 　 　 　 　 　 　 　 　 　 　花下酌酒歌（唐寅） 　 　 九十春光一擲梭，花前酌酒唱高歌。枝上花開能見日，世上人生能幾何？昨朝花勝今朝好，今朝花落成秋草。花前人是去年身，去年來比今年老。今日花開又一枝，明日來看知是誰？明年今日花開否，今日明年誰得知？天時(shí)不測多風(fēng)雨，人事難量多齟齬。天時(shí)人事兩不齊，莫把春光付流水。好花難種不長開，少年易老不重來。人生不向花前醉，花笑人生也是呆。 　 　 　 　 　 　 　 　 　 　 　 　 　 　葬 花 詩 　 　 　 　花謝花飛飛滿天，紅消香斷有誰憐？游絲軟系飄風(fēng)榭，落絮輕沾撲繡簾。閨中兒女惜春暮，愁緒滿懷無釋處。手把花鋤也繡簾，忍踏落花來復(fù)去。柳絲榆夾自芳菲，不管桃飄與李飛。桃李明年能再發(fā)，明年閨中知有誰？三月香巢已壘成，梁間燕子太無情。明年花發(fā)雖可啄，卻不料人去梁空巢亦傾。一年三百六十日，風(fēng)刀霜?jiǎng)��?yán)相逼。明媚鮮妍能幾時(shí)？一朝飄泊難尋覓。花開易見落難尋，階前悶殺葬花人。獨(dú)把花鋤淚暗灑，灑上空枝見血痕。杜鵑無語正黃昏，荷鋤歸去掩重門。青燈照壁人初睡，冷雨敲窗被未溫。怪儂底事倍傷神，半為憐春半惱春。憐春忽至惱忽去，至又無言去不聞。昨宵庭外悲歌發(fā)，知是花魂與鳥魂。花魂鳥魂總難留，鳥自無言花自羞。愿儂脅下生雙翼，隨花飛到天盡頭。天盡頭，何處有香丘？未若錦囊收艷骨，一杯凈土掩風(fēng)流。質(zhì)本潔來還潔去，強(qiáng)于污淖陷渠溝。爾今死去儂收葬，未卜儂身何日喪。儂今葬花人笑癡，他年葬儂知是誰？試看春殘花漸落，便是紅顏老死時(shí)。一朝春盡紅顏老，花落人亡兩不知。 我按上面三首詩，全體未必相同，不過一小部份相同罷了。今將相同的小部份摘在下面： 　 　 　 　今年花落顏色改，明年花落誰復(fù)在？......年年歲歲花相似，歲歲年年人不同。（劉詩） 　 　 　 　昨朝花勝今朝好，今朝花落成秋草。花前人似去年身，去年人比今年老。今日花開又一枝，明日來者知是誰？明年今日花開否，今日明年誰得知？（唐詩） 　 　 　 　桃李明年能再發(fā)，明年閨中知有誰？（《葬花詩》） 　 　這一部份可算地三詩相同的，所以某某兩君有遞相因襲的話。然我以為《葬花詩》里的“桃李明年能再發(fā)，明年閨中知有誰”二句，實(shí)在是和《薤露歌》一樣，《薤露歌》云： 　 　 　 　薤上露，何易希？露希明朝更復(fù)落，人死一去何時(shí)歸？ 　 　不過一則對于花而興感，一則對于露而興感，表面微有不同，實(shí)質(zhì)可云無二。倘然云： 　 　 　 　枝上花，何易稀？花落明年更復(fù)發(fā)，人死一去何時(shí)歸？ 　 　那便完全和《葬花詩》相同了。 　 　除了《薤露歌》以外，再有岑參施肩吾的詩，都是一樣的思想，現(xiàn)在照抄在下面： 　 　 　 　 　 　 　 　 　 　 韋員外家花樹歌（岑參） 　 　 　 　 今年花似去年好，去年人到今年老。始知人老不如花，可惜花落君莫掃。（下略） 　 　 　 　 　 　 　 　 　 　 　 　 折楊柳（施肩吾） 　 　 　 　 傷見路旁楊柳春，一枝折盡一重新。今年還折去處，不送去年離別人。 我以為這樣的思想，可以說是偶然相同，不能說有意因襲也。不能說后人受了前人的影響，如說受影響，那是在家都受了《薤露歌》的影響。 　 　再者《葬花詩》里有兩句云： 　 　 　 　一年三百六十日，風(fēng)刀霜?jiǎng)��?yán)相逼。 唐六如另有一首詩題為《一年歌》，起頭四句云： 　 　 　 　一年三百六十日，春夏秋冬各九十。冬寒夏熱最難當(dāng)，寒則如刀熱如炙。 兩詩看起來很相像（一年三百六十日），竟一字不易，尤像因襲。然我以為此七字乃是成語，人人會(huì)說的，似乎不能以此指為因襲。 　 　又如《葬花詩》末段數(shù)句，很與袁子才《祭妹文》相像。或者袁子才是受了《紅樓夢》的影響么。現(xiàn)在將他相同的地方證明如下： 　 　 　 　爾今死去儂收葬，未卜儂身何日喪。儂今葬花人笑癡，他年葬儂知是誰？（《葬花詩》） 　 　 　 　汝死我葬，我死誰埋？汝倘有靈，可能告我？（袁子才《祭妹文》） 　 　以上關(guān)于《葬花詩》的話說完了。再附考劉希夷的詩。劉希夷這首詩又作宋之問的詩，《全唐詩》中前后兩見，全詩皆同，不過題目不同罷了。又《全唐詩》賈曾的詩里也有一首完全是截取劉希夷的詩而成的。其全詩如下： 　 　 　 　洛陽城東桃李花，飛來飛去落誰家？幽閨女兒愛顏色，坐見落花長嘆息。今歲花開君不待，明年花開誰復(fù)在？故人不共洛陽東，今來空對落花風(fēng)。年年歲歲花相似，歲歲年年人不同。 劉希夷、宋之問、賈曾三人都生在差不多的時(shí)候，《全唐詩》上雖注明了，說道“或云宋之問奪取劉希夷的詩。”然賈曾的詩又何自而來？是賈曾截取劉希夷的詩么？還是劉希延長了賈曾的詩呢？這真不可考了。（ 不詳）